如果郑州说自己是“国内头号龙王战神批发商”,大概不会有人反对。
早在短剧这个概念成型之前,郑州就拍出了火遍全网的“歪嘴龙王”,对无数人完成了短剧启蒙。短剧爆火之后,郑州更是凭借价格低、效率高、质量稳的“郑州模式”,开始批量生产龙王战神,成为国内产量最高的男频短剧生产商。
但在一开始,郑州短剧几乎没有什么专业选手,要么是广告公司、信息流公司、婚庆公司、MCN公司,要么是演员、制片、财务出身的个人,堪称是“草台班子”大集合。
2023年前后,前广告人陈七岁强烈地意识到,郑州的广告行业不会再好了,必须寻找新赛道,之后和搭档周楠导演一起成立短剧厂牌花样年华。在她看来,周楠不仅具有新媒体影视经验,还和演员管云鹏一起创作过火爆全网的“歪嘴龙王”系列视频,是十足的短剧专家。
“歪嘴龙王”系列剧照
很快,她们就开始组建团队,并在一个月后拍出了一部战神剧、两部女频剧,还很幸运地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随后正式开启了她们的短剧之路。
现如今,郑州类似陈七岁和周楠这样的短剧从业者至少有4万人。在他们的努力下,郑州的短剧月产量飙升至600-800部,占据全国总产量的20%左右。
去年,郑州微短剧市场规模高达23亿元,同比增长27.4%。今年7月,郑州市政府更是提出要在2027年将郑州的微短剧市场规模推到100亿元,同时重点打造1-2个以上具有影响力的微短剧全产业链基地(园区)。
那么,郑州有希望完成百亿目标,成为“短剧之都”吗?
近日,新榜编辑部实地走访郑州的多家短剧制作公司和基地后发现,虽然已经是国内前三的短剧制作中心(PS. 综合《河南日报》报道和多位短剧从业者估算),但整座城市却蔓延着一股不知将往何处去的焦虑。
在郑州的短剧从业者看来,低成本是郑州短剧得以崛起的关键,但随着低成本优势减弱,如何应对愈发激烈的城市竞争?如何跟上快速变化的短剧行业?这考验着所有郑州短剧从业者。
月产超600部短剧,4万郑州人的逆袭爽剧
郑州短剧的兴起,偶然中又带着点必然。
早在短剧兴起前,郑州就凭借人口众多、价格低廉、勤劳肯干成为国内重要的内容工厂。星河古装短剧拍摄基地负责人朱利回忆,作为平台的内容供给方,郑州培养出了一大批影视混剪、内容写手、信息流广告等内容团队,这也为郑州短剧的兴起做好了铺垫。
以信息流广告为例,早在2018年前后,郑州就与西安、长沙、重庆、武汉等城市共同成为国内的信息流广告拍摄重地。巅峰时,郑州的信息流剪辑师供不应求,月薪一度高达9000元(PS. 郑州市统计局发布的2024年数据显示,郑州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月平均工资为4811.5元)。因为需求旺盛,郑州的信息流团队不仅会和演员签订包月合作,还建设了专门的信息流拍摄基地。
早在2021年,郑州就建起一个面积3000平、有26个场景的信息流广告拍摄基地。图源:公众号“西北圈”
而为了给网文引流而拍摄的爽文小视频,恰恰是短剧的重要前身。也因此,当短剧逐渐爆火,郑州是国内较早意识到短剧潜力并付诸实践的城市。
先发优势之外,郑州的天赋点和短剧也格外契合。
起步阶段,因为郑州存在大量闲置楼盘,郑州的短剧从业者极大降低了场地费用,甚至几万块钱就能拍一部短剧,这让郑州的短剧从业者迅速完成了业务起量和团队磨合。
步入正轨后,他们则靠着自有模式下的极致效率,成为各大短剧平台的重要合作者。自有模式的好处是,只要拍摄量够大,成本就可以无限下探,比如一个2000元/天的野生制片,收编成在职员工后,月薪可能只需要6000元。
在横店,因为成熟的影视生态,一部短剧除了导演或制片,团队大多临时组建,但在郑州,短剧团队基本经过了一两年的磨合,配合非常默契。“横店的从业者能力更强,但因为长剧比短剧更挣钱,很多人的心思都没在短剧上,反而是机会不多的郑州短剧,会更加珍惜,最后拍出来的短剧质量也更好一些。”丁伟康说。
因为团队稳定,对垂直领域的持续深挖就成了可能。陈七岁透露,花样年华影业会安排不同导演组分别聚焦民国、年代等垂直赛道,持续迭代拍摄经验。“一个组的美术团队、造型团队如果一直拍民国戏,那出来的效果肯定会更好。”
据悉,为了提升团队效率,花样年华影业影业还建设了1000多平的定妆筹备基地,其中配备了超1万件服装,且每季度更新,短剧拍摄需要的定妆、试妆、围读都可以在基地内完成。柚米短剧也自建了西港短剧影视城,满足自家公司的拍摄需求。
花样年华的定妆筹备基地
日新阅益则将郑州的自有模式发挥到了极致,成为业内最像富士康的短剧制作公司。
财务专业出身的创始人侯超,是一个极其会算账,对成本、效率的把控做到极致的人。一方面,通过不同程度的自有,日新阅益大大降低了道具、场地等硬件投入和导演、演员等人员投入;另一方面,因为本身是红果编剧服务商,拥有百人全职编剧团队,日新阅益不仅可以大量改编番茄小说和IP,还能以极快速度生产短剧剧本;最后再加上多部短剧连拍的模式,日新阅益的月产能一度飙升至200部。
一部市场价40万元的短剧,“日新模式”能将其硬生生压到20万元。有同行感叹:“如果平台允许,他们月产500部都有可能。”
日新阅益的自有影视基地
在星曼互娱创始人丁伟康看来,短剧是个劳动密集型产业,需要卷体力、拼韧性,此时河南人口大省、内卷大省的优势就格外明显。同样一部短剧,在横店拍摄需要7-8天,在郑州拍摄仅需要5-6天,因为郑州更擅长人海战术,横店是一个化妆师化两个演员,郑州却能做到两个化妆师化两个演员,且因为人员成本相对更低,郑州单部短剧的拍摄成本反而能比横店低不少。
星曼互娱的幕后工作人员
“因为成本和性价比,很多平台也愿意把短剧拍摄放到郑州来,最终带动了郑州短剧的兴起。”
陈七岁认为,爆款要看概率,很多时候平台要的是稳定,而不是爆款,而郑州最擅长的就是稳定生产80-85分的短剧。花样年华影业制作的《烽火千金谋》全网播放量超3亿,星曼互娱制作的《爱恨与你共赴东流》登上过爱奇艺微剧热播榜榜首。
多位郑州短剧从业者也提到,靠谱、稳定是红果、河马等短剧平台选择和郑州短剧从业者合作的重要原因。现如今,郑州的短剧团队已经基本和主流短剧平台绑定,其中日新阅益、宙途文化、星曼互娱主要背靠红果,花样年华背靠河马、三笙万物则背靠映宇宙。
某种程度上,郑州的短剧团队很像是“短剧界包工头”,日常任务是将各大短剧平台下发的短剧拍摄任务保质保量完成。也因为“靠谱包工头”的行业定位,郑州短剧在2023年迎来爆发式增长。现如今,郑州年流水在1亿元上下的短剧公司已经增至十余家。
随着郑州短剧的繁荣,相关配套也随之完善,涌现出聚美空港、大志等专业短剧拍摄基地。
2024年,深耕影视租赁、拍摄行业多年的吴志军、吴红兵兄弟,前期投资2000万元在郑州金水区建设大志影视基地,并于2025年4月正式对外开放。大志影视基地负责人吴红兵介绍,该基地共计1.1万平,有30个专门为短剧拍摄搭建的实景,每天能承接8-10个短剧剧组。今年两兄弟还计划改造基地旁边的18幢闲置别墅,到时大志影视基地的面积将达到2万平。
大志影视基地内正在拍摄的短剧剧组
据统计,目前郑州大大小小的拍摄基地超过30个。此外,郑州短剧从业者还在郑州周边的新乡、商丘等地开发了部分短剧拍摄场景,以满足更多元的拍摄场景需求。
丁伟康说,随着郑州相关配套的完善和在拍剧组的增多,横店的演员也一度需要来郑州找活儿干。郑州,已经成为越来越多短剧人的淘金地。
成本提高,精品化受挫,郑州遭遇转型困境
虽然郑州已经成为国内前三的短剧制作中心,但“短剧之都”的路并不好走。
一方面,郑州的固有优势遭遇挑战,不仅郑州的成本优势在减弱,平台对郑州的短剧制作需求也开始减少。
相比横店,郑州虽然仍有一定成本优势,比如大志影视基地的单日费用是7000元,横店的费用是8000元,但湖州、衢州、鹰潭等地的短剧拍摄基地却给出了更具竞争力的价格。
湖州影视城短剧出海负责人鲁恩文介绍,作为国内最大的民国主题影视拍摄基地,在今年三月从长剧转向短剧后,基地给出了3500元/天的价格。据悉,湖州短剧影视基地不仅拍摄空间高达25万方,且能承接《那年花开月正圆》《老九门2》等大剧,非常符合精品短剧的拍摄需求。
湖州影视城
人员方面,郑州不仅男女主演的片酬从早期的不到2000元涨至现如今的1万-2万元,幕后人员的薪资也开始接近一线城市。数家短剧公司为影视后期人员开出了1.2万-1.5万元的无责底薪,星曼互娱旗下导演的年薪则能达到40万-50万元。
成本的下探是无限的。现如今,包括鹰潭、衢州等地甚至反向挖起了郑州的墙角。丁伟康算了一笔账,如果去鹰潭的影视基地拍短剧,因为更便宜的住宿、更大方的补贴,星曼互娱一年能省下几十万元利润。现如今,包括花样年华等郑州短剧公司都开始在外地开设分公司。
花样年华武汉分公司
成本优势遭遇挑战,郑州最擅长的低成本短剧的市场需求也在减少。
曾经,为了抢占市场、填充内容库,短剧平台对制作成本在3000-5000元/分钟的短剧需求量巨大,并愿意为此和短剧制作公司签署保底合同。郑州不少短剧公司的一大收入来源就是靠更低廉的成本赚取平台保底费用中的差价。
但随着短剧精品化趋势愈发明显,平台对低成本短剧的需求开始减少。日新阅益曾计划将月产量提升至300部,结果直接被红果叫停。
“现在平台开始将资源转向优质内容和制作,但精品化必然意味着行业减产。”张含旭透露,从去年开始,因为免费短剧的崛起,郑州不少小制作公司都已退出市场,现在留下来的大多是有一定制作能力且爆款率还不错的头腰部制作公司。“年初我们在BOSS直聘上还招不到人,最近就相对容易很多。”
另一方面,郑州的转型升级并不顺利,不仅产业集聚效应不足,短剧从业者的能力也没能及时跟上。
现如今,郑州的短剧拍摄基地不仅在拍摄面积上没有明显优势,相关配套也有所不足。“横店虽然贵,但值。比如拍摄时如果你少了道具或者演员,在横店1小时之内就能调过来,这在其他城市是很难做到的。”鲁恩文认为,如果横店真下定决心向短剧倾斜资源,其他城市很难有机会。
随着短剧行业的发展,不仅上海、杭州、深圳等城市纷纷给出优惠政策,希望培育本地的短剧产业,大大小小的短剧拍摄基地也在全国各地兴起,甚至郑州短剧从业者如果想拍精品短剧,也需要在全国取景,很少局限于郑州本地。面对愈发激烈的短剧基地之争,郑州的先发优势正在遭遇挑战。
产业集聚效应不足的直接后果是郑州未能形成完整的短剧生态。现如今郑州短剧公司大多以出品承制为主,业务环节相对单一,尚未覆盖剧本原创、IP孵化、平台渠道等上游领域。这严重限制了郑州短剧的行业话语权和资源调动能力。
在张含旭看来,郑州短剧公司现在干的是苦力活儿,并没有太多行业话语权。“承制是高度受制于平台的一个角色,定位更多是平台牛马。”
一个侧面证明是,全国短视频行业标准委员会41个席位中,郑州企业仅占2席。郑州不仅缺乏能有力引领行业发展的头部公司和在用户层面具备强大影响力的短剧厂牌,类似“成都网络视听大会”的行业IP也非常缺乏。
短剧从业者方面,随着行业迈向精品化,面对北京、杭州等城市的专业选手,郑州短剧从业者暴露出缺乏互联网和影视基因的短板。
陈七岁坦言,行业早期郑州做得好的短剧制作公司更多是跟着行业风口做起来的,有运气的成分,现在要想留在牌桌上,要么足够专业,要么对行业有更深刻的洞察。
“听花岛的精品短剧,制作上并非高不可攀,但因为缺乏缺乏内容生产能力,大部分团队很难生产出类似的精品短剧。我觉得听花岛除了能基于北京影视资源组建高水平团队、签约顶流短剧演员外,更核心的是他们穿越周期的内容能力。”
“郑州短剧公司大多是从其他行业转型来的,有些并不会考虑这个行业的未来发展可能性,也没有魄力承担新业务探索的风险,只要能赚钱就行。比如一些短剧制作公司,年利润也就1000万元左右,如果押注拍精品短剧,万一亏了怎么办?”
整体来看,当短剧行业升级趋势愈发明显的当下,郑州短剧也来到转型的十字路口:行业上半场,郑州短剧可以靠着先发优势和走量模式把产业做大;但在行业下半场,要想把产业做强,进军“短剧之都”,老办法已经远远不够了。
“短剧之都”争夺战背后,郑州该何去何从?
意识到危机的郑州短剧人从业者,不约而同开始寻求突围。
有的希望在郑州搭建起更坚实的产业基础。
最近,占地2万平、投资8000万元的星河古装短剧拍摄基地正式对外开放,现在每天大约能接待3-5个剧组。
星河古装短剧拍摄基地负责人朱利介绍,为了解决郑州缺乏古装拍摄场景的需求,该基地专门搭建了大理寺、听筝阁、胡肆坊等30多个唐宋古装场景,能满足80%左右的古装拍摄需求。“此前郑州的古装短剧剧组,大多需要到横店去取景。”
星河古装短剧拍摄基地场景介绍
吴红兵也提到,大志影视基地正在加速完善相关配套,力求为剧组提供更方便的服务。现在大志影视基地已经能做到至少满足剧组一天的拍摄需求,让剧组不用当天转场。未来大志影视基地还计划建设一个占地50亩的高标准摄影棚,并改造附近的一条黄河美食街。“建设实景影视棚一直是我们兄弟的梦想,三期项目的预计总投资有3-5亿元。”
在张含旭看来,郑州要想成为“短剧之都”,必须拥有自己的超级基地。
短剧基地之外,在郑州市政府打造短剧人才培训中心的号召下,郑州工程技术学院开设了微短剧专业,河南开封科技传媒学院揭牌了AI短剧创作基地。今年9月,郑州还主办了全国性行业盛会“2025郑州微短剧高质量发展大会”。现如今,包括七猫、剧点、九州、掌阅、触摸等头部短剧公司也纷纷落地郑州,开设分公司。
有的持续修炼内功,深入行业上游,攻坚精品化短剧。
陈七岁介绍,除了建立五群四会的项目交付标准,打造专业化、流程化的短剧制作SOP,花样年华还在探索全员学习型组织。“我们现在是在跟大量专业选手竞争,必须付出12分的努力。”
据悉,花样年华会留出30%的资金专门探索创新题材,现如今已经拍出公路悬疑短剧《旅游搭子》和志怪悬疑短剧《邪物典当铺》等小众题材精品短剧。
《邪物典当铺》剧照
现在花样年华已经开始尝试制作200万元成本的精品短剧。“既然走了精品化这条路,那我们就要拍不容易拍的东西、有难度的作品。”陈七岁说。
有的迎难而上探索演员经纪业务,希望参与重塑行业规则。
张含旭介绍,他最初入行做短剧,最感兴趣的其实是演员经纪而非短剧承制。看到短剧演员和承制公司需求错位这个行业痛点后,张含旭凭借多年积累的行业经验,迅速切入演员经纪市场,公司选角业务高峰时一度占据郑州五分之一的市场份额。
“演员需要更多表演机会和变现机会,也有合规化需求,承制公司希望降低演员成本的同时合作更多优质演员,这中间需要一个能得到双方信任的平台。”在张含旭看来,相比长剧,短剧作为劳动密集型产业,演员门槛大幅降低,这就让演员经纪平台有了可能。
虽然因为行业内复杂的利益纠葛,相关业务遭遇挫折,但张含旭仍在做着相关准备,并开发了一款选角小程序,希望在合适的时机继续探索短剧演员经纪业务,最终让行业变得标准化、流程化、平台化、规范化。
“古早选角”小程序
行业规模、政府支持、平台认可同样是“短剧之都”的关键。
鲁恩文觉得,“短剧版横店”并不现实,因为短剧成本有限,精品作品有限,很难养得起一个“短剧之都”。张含旭则认为,掌握最大行业话语权的红果才是决定谁是“短剧之都”的幕后玩家。“如果平台政策有变动,郑州的月产量甚至会从800部腰斩至400部。‘短剧之都’也就无从谈起。”
事实上,不论是“电商之都”杭州还是“东方好莱坞”横店,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现在虽然各地政府都纷纷给出政策扶持短剧产业,但在横店无心短剧的情况下,真正能竞争“短剧之都”的只有西安和郑州两座城市。“其他城市只有单纯的基地,不仅配套差,从业者也不够集中。”鲁恩文说。
而对郑州来说,“月产超600部的80分短剧代工厂”撑起了它的过去,但当这套模式难以持续时,郑州短剧从业者们必须思考:除了成本和效率,郑州还有什么不可替代?如何做出更多让行业和观众认可的东西?
要想成为能制定规则、引领行业、繁荣生态的“短剧之都”,郑州还需要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