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立文
这雨,究竟是从哪一日开始下的,竟有些记不分明了。仿佛是从国庆的长假前,便这么淅淅沥沥,未曾有过一个爽利的整日晴天。它不像夏日那骤来疾去的暴雨,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发泄似的劲儿;也不像春日那细如牛毛的、带着些许羞涩与试探的雨丝。这秋天的雨,是沉沉的,缓缓的,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耐心。它不喧哗,只是无穷无尽地、从一片铅灰色的、低低压着的云层里,匀匀地、密密地筛落下来。落在尚且绿着的槐树叶上,发出一种沉闷的、噗噗的声响,不像打在夏日阔大的梧桐叶上那般清脆。空气里满是那种湿漉漉的土腥气,混着草木将腐未腐的、微凉的甜腻,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往衣裳的纤维里钻,往每一个毛孔里钻。
我立在窗前,看那雨丝被风偶尔一吹,便斜斜地织成一张广大无边的、灰蒙蒙的网,将这天地,将这陇东高原上小小的城,连同着人的心思,一齐都网在里头了。窗户玻璃上,水痕纵横交错,像无数条小小的、泪的河流,迷迷茫茫地蜿蜒着,将窗外的一切景致,都扭曲成一片模糊的、流动的灰绿。远处的董志原,那平日看去坦荡如砥砺的、养育了周先祖与秦人的厚土,此刻也失了它雄浑的轮廓,只在雨雾里留下一道淡淡的、抑郁的影子。什么都静悄悄的,唯有这不绝的雨声,沙沙,淅淅,簌簌,充塞于天地之间,成了这世界唯一的主调。这声音听久了,便不像是从耳中进去,倒像是从皮肤,从心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沁出来的凉意。这凉意,不凛冽,却缠绵,直教人觉得自己的骨节缝里,都快要生出青苔来了。
我的心,也仿佛被这雨水泡得酥软了,沉甸甸地向下坠着。这雨,下得实在太久了。久得让人几乎要忘却阳光的模样,忘却那金灿灿的、照在背上能生出些许微刺的暖意,是怎样的感觉。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在土地上劳碌的人们,我的父老乡亲。这场无尽的秋雨,于我们这些居于城里的人,或许只是一场烦闷,一场关于衣裳不干、道路泥泞的抱怨;可于他们,却是一场真真切切的、关乎一年生计的灾难了。
黄土高原,向来是苦旱的。祖祖辈辈的人,在这塬上、梁上、峁上,靠着天吃饭,梦里盼的,多是那么一场透彻的、救命的甘霖。我童年记忆里的秋天,总是天高云淡,风是爽利的,带着新翻的泥土和成熟庄稼的香气。农人们在那一片片金黄的、望不到边的玉米地里,挥着膀子,掰下一个个沉甸甸的棒子,那“嚓嚓”的声响里,满是收获的喜悦。场院上,摊开的高粱、谷子,在秋阳下晒得哔啵作响,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干燥的暖香。那是一种饱满的、殷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子。
可今年呢?这雨,将这所有丰收的图景,都泡成了一滩狼狈的、灰黄的泥泞。我们能想象得到,那一望无际的玉米田,此刻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景象。本该挺立着的秸秆,被雨水泡得东倒西歪,像是溃败的军队。那裹着包衣的玉米,来不及被收回家,怕是在秆子上,要生出霉点来了。即便有那心急的农人,冒雨抢收了一些回来,又能堆在哪里呢?没有太阳,那金黄的籽粒无法变得坚硬、干燥,只会在这潮润的空气里,悄悄地、无可奈何地发热,变质,最终化作一捧无法入口的、带着酸腐气的废物。还有那等待播种的冬小麦,地里的墒情早已过了,可这雨还是不停。拖拉机陷在泥里,无法耕作,那关乎来年夏收的、饱含着希望的麦种,也只能静静地躺在袋子里,错过了最佳的时机。农人们此刻,大抵是披着厚厚的塑料雨衣,或站在地头,或蹲在屋檐下,望着那一片汪洋的田地,一言不发地抽着烟吧。那烟雾是青色的,混入这灰色的雨幕里,瞬间便不见了,正如他们这一年的汗水与期盼。
而这雨,对于庆阳那片土地上的人们,更是一场锥心的煎熬。那一片片的苹果园,可是他们心尖上的肉啊。庆阳的苹果,到了这个时节,本该是满树挂红,果子由内而外透出诱人的光泽,像无数盏小小的红灯笼,在秋风中微微摇曳。果园里,本该是充满了欢声笑语的,姑娘们挎着篮子,汉子们扛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将那一份份“红票子”从树上请下来,再套上果网,装进纸箱,发往全国各地。那是一种怎样热火朝天的、甜美的忙碌!
然而现在,那满树的果子,却成了最沉重的负担。雨水打在果子上,积在果洼里,日子一久,那娇嫩的果皮便要开裂,便要生出褐色的斑点。最要命的是,人无法进园采摘。泥泞的土地,湿滑的梯子,稍有不慎,便是人仰马翻。况且,即便采下来,这样潮湿的天气,果子又如何保存?只怕是堆在库里,很快便要腐烂了。我仿佛能看见,那些果农们,站在自家的园子外头,望着那一片在雨中显得格外凄红的果子,眼神里是怎样的焦灼与心痛。那雨,打在苹果上,也打在他们布满皱纹的额上,冷冰冰的,一直凉到心里去。这哪里是雨,这分明是无形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他们一年的指望。
由物及人,我的心里便泛起一股无边的悲凉。这西北的黄土高原,本是雄性的,是刚烈的。它的美,是一种苍凉而阔大的美。可这场秋雨,却赋予它一种不该有的、属于江南的阴柔与缠绵。这缠绵,是病态的,是窒息的。它像一块巨大的、湿透了的布,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机与活力,都密密地包裹起来,让它在这温柔的、冷酷的浸泡中,慢慢地失却温度。
思绪被这雨丝牵引着,便不由得飘得更远,飘到了历史的烟云里去。忽然想起了那位北宋名臣,那位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他当年在西北戍边,驻守庆州。他在那阕著名的《渔家傲·秋思》里写:“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那是一种怎样的“异”呢?是长烟落日,孤城紧闭的荒凉。但我想,他定然也经历过这样的秋雨。在那孤寂的营帐之中,听着帐外潇潇的冷雨,敲打着军旗,敲打着枯草,他心中涌起的,该是何等浩茫的忧思?是对于家国的,对于将士的,对于时间与命运的。他在《岳阳楼记》里,也曾描摹过那迁客骚人面对不同景致时的不同心绪。其中关于阴雨的描写,此刻读来,竟是如此的贴切: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这“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不正是我眼前景象的写照么?这雨,能让人“满目萧然,感极而悲”,古之人与我,心境竟是相通的。只是,范仲淹终究是心怀天下的伟男子,他能从那悲戚中超脱出来,发出那震古烁今的豪语。而我辈凡人,困于这斗室之中,被这现实的、琐碎的忧愁所缠绕,却很难有那般阔大的胸襟了。这雨,便只是雨,是烦恼,是愁绪的化身。
由范仲淹,我又想到了另一个与“雨”字结下不解之缘的名字——余秋雨。他的书,我是极爱读的。《文化苦旅》《山居笔记》里的文字,便也常常带着一种历史的潮湿气,一种文人式的、苍凉的感喟。他笔下的雨,似乎总落在那些古迹与废墟上,落在敦煌的鸣沙山,落在柳侯祠的青瓦,落在天一阁的庭院。那雨,是文化的雨,是承载着千年叹息的雨。它洗刷着历史的尘埃,却也使那尘埃下的悲欢,愈发清晰地显露出来。读他的书,总感到一种文明的重量,压在这纤细的雨丝上,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此刻窗外的雨,虽无那般深邃的文化背负,但它所造成的,这现实的、民生的艰难,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沉重呢?余秋雨先生的雨,是下在书页里的,引人深思;而我眼前的雨,是下在土地上的,催人心焦。
这思绪纷乱如雨,飘摇不定。最终,它定格在另一篇关于雨的文字上,那是余光中先生的《听听那冷雨》。那篇文章,我几乎能背诵出一些片段来。听那“淋淋漓漓”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所勾起的,是对于大陆的、对于故土的、对于整个古典中国文化的、无边无际的乡愁。那雨,是凄迷的,是温柔的,又是痛彻心扉的。
“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他说得真好。人,终究是脆弱的,经不起这自然之力的长久搓揉。他又写道:“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此刻,这窗外无穷无尽的雨,又在喊着谁呢?是喊着那久违的太阳,还是喊着那被潮湿困住的、千千万万的魂灵?余光中先生的冷雨,里有杏花春雨江南,有剑门细雨渭城轻尘,那是一种空间与时间交织的、文化意义上的乡愁。而我此刻感受的冷雨,它的愁,是更直接的,更物质的,是关乎饭碗与收成的,是飘荡在黄土高原上空的、一声无声的叹息。性质虽不同,但那“冷”的滋味,怕是相通的。那是一种从皮肤直透心脾的、无从躲避的寒意。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人是多么依赖阳光的动物啊。我们赞美月亮,赞美星辰,但真正给我们以生命、以温暖、以繁衍的可能、以收获的保障的,终究是那轮金色的太阳。我们的身体需要它的热度,来驱散潮湿与寒冷;我们的庄稼需要它的光耀,来完成光合与成熟;我们的心灵,又何尝不需要它的朗照,来蒸发掉那些阴郁发霉的情绪呢?古人“羲和驭日”的神话,背后藏的,便是对光明与温暖最原始、最虔诚的渴望。平日里,阳光普照,万物有序,我们便觉得那是天经地义,不甚珍惜。唯有当它长久地隐匿不见,我们才恍然发觉,自己是何等的孱弱,何等的离不开它。这连绵的秋雨,像一场漫长的、集体的对于阳光的戒断反应,让我们在焦躁、烦闷与忧愁中,深刻地体认到,那份平日里被我们忽略的依赖,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窗外的雨,似乎小了一些,由先前那均匀的“沙沙”声,变成了此刻间断的“嘀嗒嘀嗒”的声响,落在楼下的空调外机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音。天色,却依旧沉沉地阴着,没有一丝要放晴的意思。但这由“沙沙”到“嘀嗒”的细微变化,却像在死水般的寂静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在我心中漾开了一圈微弱的、希望的涟漪。
想起儿时在乡下祖母家过暑假的情景。夏日的雷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往往是一阵倾盆之后,乌云散尽,太阳便迫不及待地重新露出脸来,将它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向那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的世界。那时,我最爱做的,便是跑到院子里,去寻那积水的洼地。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倒映着湛蓝的天,洁白的云,还有那一道若有若无的、七彩的虹。我会小心翼翼地,用脚去碰那水中的太阳,看着它碎成一片晃动的金光,然后又慢慢地聚拢来,依旧是一个圆圆的、温暖的影子。
那时的我,便懵懂地知道,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它只能暂时地将太阳藏起来,但太阳,永远在那里,散发着它的光与热,等待着破云而出的那一刻。
由自然想到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生命中,总有那样阴雨连绵的秋季。或许是事业的困顿,是情感的失意,是健康的危机,是亲人的离别……这些不如意,便像这无尽的秋雨,将我们的天空染成灰色,让我们的心田变得泥泞,使我们感到前路迷茫,步履维艰。我们会在这样的“雨季”里,感到忧愁,感到无力,甚至感到绝望,如同那地头无法耕种的农人,如同那园中无法采摘的果农。
然而,正如这自然的规律,生命的历程,也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阴霾。困顿之后,或有转机;失意之余,也能顿悟;危机之中,藏着生机;离别之苦,终将被时间抚平。范仲淹在阴雨霏霏时感极而悲,但最终怀抱的,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余光中在冷雨中聆听乡愁,但那文字本身,便是一种对抗遗忘与隔绝的、温暖的力量。他们,都穿越了各自生命中的“雨季”,抵达了某种意义上的“晴空”。
那么,我们呢?我们或许无法立刻驱散头顶的乌云,但我们可以选择相信,阳光就在那乌云之后,从未远离。我们可以在这雨中,暂且安定烦躁的心神,读书,思考,陪伴家人,积蓄力量。就像土地在雨水的浸泡中,虽然一时无法耕作,却也深深地蓄满了墒情,只为来年春天,更好地萌发。
雨声渐疏,由淅沥化作了断续的嘀嗒,像是更漏将尽时的余响,在这过分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又格外空灵。远处董志原的轮廓在雨雾里似乎清晰了那么一分,沉郁的灰色天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背后悄悄地拭去一点水汽,透出一种极淡的、含混的亮意。那不是光,只是光来临前的一种允诺。
这无边的秋雨,终究是天地运行间的一瞬。它来,便来了;它去,也终将去了。黄土高原的胸膛里,早已蓄满了等待的力量——只待云开一线,便要迸发出那压抑已久的、金黄色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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