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荣贤
祖父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沉默寡言,吃苦耐劳,整天弓着腰在田地里伺候庄稼。祖父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故乡,和祖母生育了三男三女。祖父生于1919年,逝于1999年,享年80岁。祖父去世已整整26年,生前没留下任何照片。随着时光的冲刷,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从我记事起,祖父已是60多岁的老人。曾祖父母一共生了11个孩子,祖父排行第四。祖父的兄弟们大都身材高大,个个都是国字脸。祖父的身材尤其魁梧,长相英俊。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腰间常年都扎着一条蓝布腰带,腰带陪伴祖父走过四季轮转。腰带并不是祖父特有的物件,而是农村老年男性都常用的。这种腰带展开来长2米多,宽约半米,新的时候是天蓝色,用久了发灰发白。
晨间,腰带被祖父隔着衣服扎在腰间,使祖父看起来精神抖擞,原本轻微的驼背似乎也看不出来了。早饭后,祖父一般要在屋里屋外忙活半晌。在腰带的加持和助力下,祖父做起犁田、耙地、挑水、劈柴、推磨等日常活计简直风风火火,妥妥帖帖。
若是夏日,汗水不一会儿就湿透了他的后背,这时候祖父会把腰带直接扎到腰间,这样汗水淌到腰际就被腰带拦住了,上衣(一般都是短褂)则打开扣子披着。晌午,祖父总会去溪边或水塘边,解下腰带在水里搓洗一番,拧干后当毛巾洗一把脸。
若是三伏天,劳作后他往往会在水里洗个澡,之后展开腰带当浴巾用;若是半热天,出门草帽也不用戴,腰带披在头上就可以遮阳;若是寒冷的冬季,腰带摇身一变就成了围巾。在地里采摘作物,忘记带篮子的话,腰带又可以用来打包,甚至还能用来做背小孩的背带,当然也可以用来扇风、扇火、捆柴、救溺水者等。
非农忙季节,祖父总是和祖母挑着自己磨好的白米,去方圆数十里粜米(家乡方言,卖米的意思),哪里好卖就去哪里,从不惧怕路途遥远。整日里跋山涉水,祖父更是离不开腰带的陪伴。腰带已成为祖父的“得力助手”,时时处处为祖父“撑腰”“鼓劲”。
祖母晚年常对我讲述她和祖父粜米的辛酸岁月。祖母身材娇小,小时候虽没有裹过脚,但一双脚却和10岁孩童的脚一般大小。挑米担时,祖父挑大担,祖母挑小担,祖父在前面走得飞快,祖母在后面努力跟上祖父的步伐,唯恐拖了后腿。祖母一双小脚,加上肩挑重担,其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祖父的腰带总是散发出淡淡的汗味,却并不难闻。因频繁使用,每隔两三年就得新换一条。祖父在腰带的更换中逐渐衰老,新腰带也从让人赏心悦目的天蓝色,慢慢褪色发白,到最终断裂。即便如此,烂腰带还能用来做抹布,或是放到鸡窝里给母鸡孵蛋;直至一无用处时,会被遗弃在某个角落,或是扔到路上任人踩踏,最终灰飞烟灭——这便是腰带的命运与归宿。
祖父的蓝腰带是祖辈生命延续的纽带,一头连着祖父,一头连着我的父辈们。祖父竭尽气力与血汗,将父辈们抚养成人,而自己却在后辈们开枝散叶、日益繁盛的过程中逐渐老去,最后化作腰间蓝腰带一般,尘归尘、土归土。
祖父的蓝腰带是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脐带,土地便是母亲,祖父则是大地的儿子。这条腰带像无形的脐带,一头连着祖父的身体,另一头连着他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年年岁岁里,大地母亲馈赠的丰收,滋养了祖父及他的子孙后代。
祖父的蓝腰带像岁月给人间刻下的道道年轮,每一处损伤都藏着祖父历经的岁月沧桑,每一道褶皱都映着祖父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它又像祖父的忠实朋友,虽默默无语,却能在祖父疲惫时,用紧绷的力量给予支撑;在祖父寒冷时,用轻柔的包裹给予温暖。
祖父的蓝腰带虽平平无奇、毫不起眼,却见证了祖父一生的辛勤劳作、健康冷暖与精神尊严。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腰带早已和祖父融为一体,成为祖父与故土乡情、农耕传统之间难分难解的羁绊与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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