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味甘肃】
冬日里的咸菜汤
文\宫凤华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宋\苏轼)
清欢,似乎是中国人独有的,也只有中国人才能领悟的境界。
何为清欢?
清欢,是内心的安宁,清静,柔软,不为外物所惑,在大千世界此起彼伏的喧嚣中,退出他人的热闹,回归自己的本真,坐卧随心,清粥小菜,也有滋有味。
在陇南,春风里,清欢是淡茶、野菜,那,寒冬腊月里呢?也许,是一碗热乎乎的咸菜豆腐汤吧,配上米饭,一口汤菜,一口白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享受着世俗烟火里寻常的自在,简朴,恬淡。
《浮生六记》载,深更半夜,芸娘得知沈三白来了,忙煲粥伺候,顺便端来一碟小菜。想来这碟小菜,必是芸娘精心腌制的白菜吧。
“一绳分晒斜阳里,留佐盘餐小雪天。”清寒冬日,天地简静,陇南的村妇们都忙着腌起了咸菜。腌菜时,她们边撒细盐,边把腌菜一颗一颗码进缸里,然后使劲压实,此时缸里会发出“噗噗”的声响,犹如春冰开裂、积雪断竹。村妇们晃动的身影投在墙上,生动而热烈。
几易晨昏,原本干蔫的咸菜渐渐变得湿润,呈现出生命的质感。
新腌的水咸菜“很好吃,不咸、细、嫩、脆、甜,难可比拟”。(《咸菜茨菇汤》汪曾祺)霜雪天,拿出两颗腌好的水咸菜,黄澄澄的茎和乌滴滴的叶,让人一看就有了食欲。拿腌菜煲汤最是美味,待汤沸时,磕几只天青鸭蛋,一道暗绿色的咸菜蛋汤就做成了。举箸细饮,围炉夜话,灯焰如豆,便有了湖心亭看雪的恬适心境。
倘若再抓一把粉丝投进锅里,粉丝赭褐、绵软、质朴,透着乡土的气息。焦急地捞起一筷子,嗞嗞的吸溜声,似蚕嚼桑叶,冰凌初破,有清凉古意。
冷凝冬日,一碗咸菜茨菇汤,令人品咂出田园生活的清苍疏旷。茨菇取自屋后的清水塘,像农人发黄发黑的烟斗。咸菜汤暗绿,茨菇片嫩白,两者交融,色彩明丽,如河滩上苍翠的芦苇和苍白的鹭鸶。茨菇片略涩,嚼着脆嫩,汤如奶酪,热气腾腾中,笑脸灿若三月桃花。难怪汪曾祺漂泊多年后,最想喝的竟是一碗浸润乡愁的水咸菜茨菇汤。
我喜欢在咸菜汤里放进几块白花花的豆腐,再撒入葱花或蒜苗叶,香味瞬间飘溢出来。若是在冬夜,院子里便盛满清幽透明的月光,此时坐在粗纹木桌旁,喝着咸菜豆腐汤,聆听北风吟唱的凄婉歌谣,此种情形,有丰子恺先生漫画里的神韵。咂咂声中,洋溢着寻常日子的愉悦和自足。
冬日黄昏,菜场买来细小杂鱼。油锅里翻炒,呲啦倒进水咸菜,再掺进葱管红椒。俄顷,满屋子鱼香袅袅,直润肺腑。屋外青霜染月光,平添一种宁静和悱恻。呷酒品嚼咸菜冻小鱼,顿觉时光舒缓,一钩新月天如水。
腊月里,家家都会蒸咸菜包子。将肉剁碎煸熟,再倒入切碎的咸菜,加入姜末、米虾、蛋皮炒熟,馅儿便做好了。家人们则摩拳擦掌,时刻准备上阵包包子。彼时,厨房里热气弥漫、香气缭绕、笑语盈盈。咸菜包子包裹着乡愁,牵引着故园倚门倚闾的眼神,让远离故土的人们念念不忘。
若是晴天,村妇们会将水咸菜从缸里拿出来,挂在绳索上晒成老咸菜。冬阳惆怅,如阁楼上懒于梳妆的少妇。负暄老人,亦眯起双眼,为身旁的孙子诉说陈年往事。
日暮苍山远。嚼着蒜花炖咸菜,吸啜热腾腾的小米粥,寻常的日子竟也惹人流连。形式上虽然清淡,舌尖上的滋味却是百转千回,有“欲辨已忘言”的韵味。
霜天简约,喝咸菜汤,暖身暖心。水咸菜经过揉搓、盐巴浇身的疼痛,进而沉淀、成熟,像故园乡亲,成为恬淡平和的乡村主角。水咸菜蕴含着农耕时代的精神和气质,让人迅速抵达内心的清明与平和。在这冬日,倘若能像水咸菜般保持一份淡定和悠远,也是一桩美事。
钱钟书在《论快乐》中说:“洗一个澡,看一朵花,吃一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要因为你心上没有挂碍。”
心无挂碍,才能从从容容地在每一顿粗茶淡饭中,吃出幸福感。
这粗茶淡饭,自然少不了小小一碟咸菜。您可能不知道的是,这碟小咸菜,早在2500多年前就在我们中国人的餐桌上了。
《诗经》中就有“中田有庐,疆场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的语句,其中的“庐”“瓜”是蔬菜,“剥”“菹”就是腌渍加工的方法了。到周朝,已经有专门掌管腌菜技术的“醢人”。秦汉时,大豆制酱被发明,到了隋唐时,随着制酱技术的普及,腌渍蔬菜开始向酱制蔬菜演进。元明时,南北酱菜业昌盛兴隆,各类腌制菜成为百姓人家的日常必备。
源自四川的榨菜,应该是我们最熟悉的咸菜了。榨菜由芥菜的瘤茎腌制而成,作为泡面的“灵魂伴侣”,它可是世界上最具代表性的三大腌菜之一(世界三大腌菜:中国涪陵榨菜、法国酸黄瓜、德国甜酸甘蓝)。
有趣的是,现在的年轻人会把吃饭时“佐餐”的有声书、网络短视频、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称为“电子榨菜”,想来也算对这些作品的褒奖了——像榨菜般有滋有味,解腻下饭。
司空见惯的,还有源自云南的玫瑰大头菜,这种黑红黑红的咸菜疙瘩出现于明末清初,还曾在1915年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过奖。
提起北方有名的咸菜,北京的“酱八宝”、山东的老酱菜、河北保定的春不老都榜上有名,特别是酱黄瓜、酱宝塔菜,咸中带甜的爽脆是白粥的绝配。
还有一种咸菜,起源可以追溯到南北朝时期,因为它的保存期特别长,营养价值也更高,曾一度被用作军粮储备,经过千百年的传承,广泛流传于北方地区,南方也有出产,那就是萝卜干。想来,无论南方北方的孩子,童年的记忆里可能都有奶奶晒萝卜干的温馨画面。
咸菜,曾经在艰难的岁月里,以廉价、易保存的质朴品性,默默地陪伴着洋芋、红薯、玉米面,为人们果腹。如今,在物质丰饶的时代,它们又以最简单的味道,和一碗温热的米粥、一个刚出锅的新馍,给人以温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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