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甘肃·甘肃日报记者伏润之
新甘肃客户端李萍 白羚媛 宋蕾蕾 王梓潼 马海俊
风起时，人生的选择昭然分明。
有人如蒲公英，借风势在随遇而安中寻找归宿；有人似胡杨种子，心有定见择一方热土扎根生长。
2008年的夏天，西北师范大学大四学生刘国贤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同班同学有的考研成功，有的签约名企，而他的行囊里，装了一张西行的车票。
“支教多久？”母亲问。
“3个月。”他答得干脆。
3个月之后，这个期限变成了一生。
西行的召唤
地中海，是刘国贤未曾到达过的距离。但这并不妨碍他把这片“蓝”，种进沙雅县第三中学孩子们的心里。
10月下旬的沙雅县，秋日阳光依旧温暖。在高二（5）班的地理课上，刘国贤站在讲台中央，指尖捏着激光笔，在课件上轻轻一点，一张地中海的照片跃然出现。
“你们去过地中海吗？”他先笑着问了一句，不等学生回答又自己接话，“老师也没去过，但有人已经替我去过了。”
刘国贤正在上地理课。
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后排几个偷偷摆弄笔帽的学生也抬起了头。“几年前，你们的学姐就坐在这里的教室里听我讲地中海。那时她问：老师，地中海真的有那么蓝吗？”刘国贤说，“现在，她亲自给出了答案，这张照片便是她发给老师的。”
刘国贤口中的学姐，是他带过的第一届学生。当时他还是一名普通的地理老师，只能指着课本上的插图给同学们讲地中海，如今，刘国贤已经成为沙雅三中的副校长，他依旧没有去过地中海。但，他的学生已经去过了。
“世界很大，值得你们去看看，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收到你们发来的各种‘答案’。”刘国贤说。
2008年，西北师范大学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教育厅签署实习支教工作协议，对口支援阿克苏地区基础教育。刘国贤是西北师范大学第一批前往新疆阿克苏地区实习支教的172名师范生之一。
“我从来没去过新疆，很想去看看。”刘国贤说。
就这样，刘国贤揣着一张兰州到阿克苏的硬座火车票一路西行，52个小时的车程里，窗外的风景从黄河岸的杨柳依依，慢慢变成戈壁滩的茫茫黄沙。他心里有对未知的忐忑，也藏着一丝说不明的期待。
“刚到沙雅时，学校已经尽可能地为我们安排，但条件依旧很简陋。”刘国贤说，那时候，每周末和前来支教的同学一起围着炉子一起做饭吃饭就是最幸福的时刻。
“刚来的时候总想着，等支教期结束就回甘肃，找个条件好点的学校任教。”可日子一天天过，刘国贤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这里——学生会把家里种的苹果偷偷塞给他，说“老师您讲课辛苦了”；同事们知道他想家，会拉着他去家里吃手抓饭，说“沙雅也是你的家”……
支教期满后，校长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想起这些点点滴滴，刘国贤点了点头。这一点头，就是17年。
2024年8月份，刘国贤以沙雅三中副校长的身份回到母校西北师范大学招聘。在招聘会上，他遇到了王德才——一个武威小伙，他递简历时眼神坚定，语气笃定，“刘校长，我想来沙雅三中，我想在新疆当老师。”
“老学长”刘国贤正在听师弟王德才的地理课。
23岁的王德才与刘国贤有着相似的西行执念，却有着更清晰的目标。王德才从小就向往新疆，梦想着穿上军装戍守边疆，可因身体原因，军人梦遗憾破碎。
“不能当兵，那就换一种方式守护这片土地。”王德才说，用知识为边疆孩子铺路，同样是在为祖国作贡献。
为什么会选择沙雅三中？
2023年9月，王德才就在沙雅三中实习支教，在这里，他就被学生们的淳朴和求知欲打动了，“他们上课特别认真，眼睛里有光，我舍不得他们，就想着毕业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还要回来。”
这份念想，成了他面对选择时最坚定的理由。即便毕业后，甘肃有学校向他抛来橄榄枝，他毅然回来了。
“爸妈担心，太远了。”王德才说，但父母最终还是选择尊重他的决定。
远离家乡的辛酸，总会在某个时刻凸显。2024年国庆假期，王德才接到好友父亲去世的消息。连夜赶回武威的路上，他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离家这么远，万一家里有什么事……”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里。
但假期结束，回到高三教室，看着学生们期待的眼神，他又把这份牵挂深深埋藏，“同学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个时候，我放不下。”
王德才正在上地理课。
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从来不只是浪漫的想象。对刘国贤而言，是17年的坚守与超越时空的欣慰；对王德才来说，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抉择。
而在他们背后，是西北师范大学持续17年的支教接力。从2008年与新疆签署支教协议开始，33批8346名青年学子赴阿克苏实习支教，把优质教育的种子播撒在祖国边疆的热土上。
他们来的时候，或许只计划停留三个月、半年。但当他们真正站在这片土地上，看见孩子们眼中渴望，就会明白，有些选择，一旦作出，就是一生。
大漠里的胡杨
支教的时光往往短暂，但总有一些羁绊让人甘愿停留。于莉的羁绊源于这里需要她。
作为库车市第四中学的高三英语老师，于莉对班里每个学生的状态都熟稔于心。可刚入秋的这几周，她总觉得麦尔哈巴·艾合买提有点低迷：原本清秀的字迹在作业本上变得有些潦草，课堂上不再主动回答提问……
回到办公室后，于莉翻了翻成绩单，发现麦尔哈巴英语成绩稍有退步。高三正是关键期，她决定先找麦尔哈巴聊一聊。聊完后，于莉心里有了底。她说，“麦尔哈巴想考南京师范大学，但是目前的成绩有一点悬，孩子怕是把情绪憋在心里了。”
于莉决定去麦尔哈巴家里看看。学校距离学生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同为老师的丈夫龙世斌陪着于莉一起前往。
于莉在麦尔哈巴家家访。
到达学生家时，麦尔哈巴的父母已等待多时。这是于莉在库车市第四中学任教以来的第无数次家访，但每次走进学生家中，依然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期待。
“孩子成绩很好，就是最近压力大。”于莉此次家访，不是为了“告状”，而是想给家长吃颗“定心丸”，让他们知道孩子的努力值得肯定，也让麦尔哈巴感受到，无论是老师还是家人，都在陪着她往前闯。
临走前，麦尔哈巴妈妈握着于莉的手说，“于老师，往后在学校多费心照看，您比我们懂娃，有您在，我们心里踏实。”
麦尔哈巴妈妈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于莉眼眶发热，也让她想起这些年在库车的点点滴滴。从2014年，她和龙世斌作为西北师范大学第十二批支教生来到库车时，最初面对学生时的忐忑，到如今被家长们这样依赖，正是这份“被需要”的踏实感，让她和龙世斌甘愿在这里扎下根来。
这样的踏实感最初来源于2018年。那年暑假，于莉夫妇准备回甘肃老家。走的那一天早晨，她突然接到学生苏比努尔的电话，反复问“老师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离发车还早，夫妻俩没多想就答应了。“到苏比努尔家时，她爷爷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种的无花果让我们带回甘肃，说要感谢我们对他孙女的关照。”于莉说。
于莉说，现在想想，当时也只是给家庭条件不好的苏比努尔多买了几次饭、多补了几节课、多送了几本学习资料，没想到学生和家长一直记着。
龙世斌正在上化学课。
库车市位于天山脚下，天气好时，可以看见连绵的雪山。这样的风景看了十几年，却依然能让于莉夫妇在某个瞬间停下脚步，心生感慨，“居然在天山脚下，实现了桃李满天下。”
那些教过的学生，逐渐成长为不同模样。有人穿上白大褂，在诊室与病房里践行救死扶伤的诺言；有人如愿考入师范院校，把“回到新疆教书”的心愿刻进青春；还有人揣着所学奔赴远方，却从未断的问候——这些牵挂与回响，像天山的雪水浸润心田，让于莉、龙世斌夫妇心底渐渐生出根来，愈发笃定自己就是这片土地滋养的孩子。
于莉龙世斌夫妇。
“以前，总盼着他们走出新疆，去看看更大的世界；现在，更希望他们见过世面后，能带着本领回来，把家乡建设得更好。”龙世斌的话，道出了无数留在阿克苏地区的西北师大学子心声。
这份心愿，在兵团第一师高级中学政治老师贺鹏山心中，有着更具象的寄托。他常对学生说，胡杨生而坚韧，耐得住风沙、守得住故土，即便扎根荒漠，也能撑起一片绿荫。
贺鹏山说，“我希望他们像胡杨一样，不管走多远，都要扎下根努力生长。”他的教学风格，也恰似胡杨，自带一种沉静严肃的风骨。
贺鹏山正在上课。
今年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70周年，十月份，第一师阿拉尔市教学研究和师资培训中心组织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70周年时政短评活动”，贺鹏山指导的学生作品荣获一等奖。
他以这个奖状为引，给同学们上了一堂有意义的思政课，课堂上，他分享了作品获奖的关键——不只是文字的锤炼，更在于字里行间藏着的对家乡的深沉热爱。贺鹏山说，“我想告诉他们，学知识只是成长的一部分，最重要的是要懂得爱国爱家乡。”
贺鹏山严肃背后的期待，学生们都懂。
在今年的教师节，全班同学为贺鹏山颁发了一张奖状——“地球最强班主任”。从教这些年，他得过不少荣誉证书，可没有一张像这样，让他反复端详许久，最后郑重地贴在办公桌正中央。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留下，这张奖状足以说明一切。”贺鹏山说，“在这里，我被需要，我有幸福感，更有成就感。”
这是贺鹏山的坚守的理由，也是众多西北师大学子坚守的初心。
天山会记得
留下来，不是故事的结局，而是更漫长的耕耘。
西北师大退休教师卓杰是这场接力的见证者。从2009年开始，他带队支教团19次来到阿克苏地区，足迹遍布该地近千所学校。
“每次来，都能看到新的变化。”站在兵团第一师高级中学的校区里，卓杰的眼中闪着欣慰的光，他亲眼见证了一批批支教老师从青涩到成熟，从教师到校长，从“输血者”到“造血者”的蜕变。
曾经只想“站稳讲台”的年轻教师刘国贤，如今肩负着沙雅三中的发展。去年在浙江培训时，他带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记满了先进学校的办学理念。“要把这些好做法带回沙雅。”他说，“我们的孩子值得更好的教育”。
库车市实验中学的清晨，总能看到党总支书记周欣祖在校门口迎接学生的身影。这位西北师范大学较早来新疆工作的校友，二十年来，他始终践行着“以人为本”的育人理念，不断提升教学质量。他说，“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成长轨迹，我们要做的，是给他们合适的土壤。”
2009年，大学刚毕业的年维军来到阿克苏地区第二中学任美术老师。当时，全校除了他只有一名美术老师，美术教育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年维军怀着“把小事当作大事干”的信念，他用心上好每一堂课。这些年来，他帮助上千名艺考生圆梦高校，用画笔勾勒出了更广阔的人生图景。
西北师范大学的支教事业，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人员补充，正演进为一场深层次的教育生态变革。多年来，这所陇上高校持续拓展教育援疆的广度与深度，支教范围从中小学不断延伸至职业院校。自2024年起，更启动研究生赴疆实习支教计划，以更高层次的人才支撑，推动支教工作从“量”的积累迈向“质”的飞跃。
阿克苏市实验中学党总支副书记、校长魏艳霞这样评价西北师范大学的支教意义：“最初是解决教师短缺；现在是培养本土教育力量。”
阿克苏市实验中学目前有200余名教职工，其中70%以上来自甘肃。魏艳霞说，“他们中很多人，已经成为学校的教学骨干、学科带头人，甘肃人坚韧执着、甘于奉献的精神品质，在他们身上得到了生动的体现。”
西北师范大学前身为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抗战烽火中，从燕山脚下辗转来到黄河之滨，将我国的高等师范教育向西推进了一千多公里。如今，西北师范大学再次“西进”两千多公里，勇担教育戍边的使命。
近些年，在西北师范大学的引领带动下，河西学院、天水师范学院、兰州城市学院等甘肃省内高校纷纷加入援疆支教的行列，从河西走廊到天山南北，一场跨越千里的教育接力正在续写新的篇章。
岁月变迁，此心可鉴。
今年9月，又一批支教生走下火车，踏上阿克苏的土地，他们手中的行囊里，不仅装着精心准备的教案，更怀揣着对教育最本真的初心。
在阿克苏市实验中学，今年研二的赵佳丽正在给高一的学生上语文课。即便支教时间只有3个月，但她依旧记下了每一个学生的长长的名字。
今年研二的赵佳丽正在给高一的学生上语文课。
孩子们发自内心地喜爱这位年轻的老师。
清晨，她总会提前到教室，静静地站在门口，陪着学生们早读；夜晚9点，教学楼灯火通明，她穿行在晚自习的教室里，在学生需要时适时出现。
“教育是有温度的。”她在实习日志里写道，“它就藏在这些晨昏相伴的时光里，藏在记住每个名字的用心间，藏在深夜办公室里那盏为学生亮着的灯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赵佳丽始终没有告诉孩子们离别的日子。有些相遇注定短暂，但有些感动却会永远留在生命里，“毕业后，我还想回到这里，让这场短暂的支教成为一场漫长的陪伴。”
因为，天山会记得，时间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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