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宁县湘乐宋塔
湘乐宋塔
石颢
初冬的风裹着子午岭西麓的枯木寒气，掠过宁县东部的塬川沟梁，终于在湘乐镇的街口缓了缓脚步。我循着风的踪迹走进这座古镇，目光还未及细赏街巷里覆着薄霜的青砖灰瓦，便被镇街西北坮地上那座突兀而立的古塔牢牢攫住，它像一柄被岁月磨钝的青铜剑，半截扎在冻硬的黄土里，半截刺破铅灰色的云天，周身裹着千年的风雪，却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挺括。这，便是我此行寻觅的湘乐宋塔。
湘乐镇的名字，初听便觉有几分雅致。查访后方知，此地汉时置襄洛县，后魏沿治，几经流转才演变为“湘乐”，单是这地名的变迁，便藏着半部陇东的历史。镇子坐落在子午岭西麓的林缘地带，距宁县城35公里，古时恰是京兆府通往西平府的古道必经之地。想象千年前，即便寒冬时节，这里该也是驼铃叮当、车马辚辚的热闹模样：商队裹着厚棉袍，带着中原的丝绸、江南的瓷器在此歇脚，旅人捧着滚烫的茶汤驱散寒意，讲述远方的故事，而宋塔就立在古道旁，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往来的喧嚣、晨昏的霜雪，都一一收进砖石的纹理里。如今古道早已湮没在冻土之下，唯有这座塔还立在原地，成了那段繁华岁月最忠实的见证者。
走近塔身，才更觉它的奇特。这是一座六角七层的楼阁式砖塔，高约22米，顶部虽有些残损，却丝毫不减其庄严。最特别的是，它直立地面竟无塔基，仿佛是从冻硬的黄土里直接“长”出来的一般，自下而上逐层收分。伸手触摸塔身，粗糙的砖石上满是风雪侵蚀的痕迹，有的地方砖缝已微微开裂，露出里面浅灰色的泥土，那是时光啃噬的印记，却也让这座塔多了几分凛冽的风骨。细细打量，各层塔檐每面都伸出双抄华拱，五朵斗拱整齐排列，上承替木，虽历经千年，斗拱的弧度依旧清晰，仿佛能看见当年工匠们一凿一砌的认真模样。第二层和第三层的平坐尤为精巧，平坐下的斗拱与檐下如出一辙，平坐上的直棂栏杆覆着薄霜，却仍能想见当年凭栏远眺时，手可触云、目可及岭的开阔。
第一层塔身的南北壁，各辟着一道拱形券门。南券门直通塔心室，昏暗中隐约能看见里面散落的碎砖，北券门则连着一个小小的龛室，留着几分肃穆。往上看，塔身各层每隔一面便设着真门或刻版门，搭配着直棂窗，真门是圭角形的门洞，版门则刻着方形门框，双门半掩，像是在邀请路人推门而入，一探千年的秘密。
关于塔顶的残损，同行的友人说，湘乐镇还流传着一段饶有趣味的传说。说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中秋，两位仙女偷偷下凡赏月，见人间百姓多受饥寒之苦，便约定在天亮前各做一件好事，且不能被玉帝察觉。姐姐说要赶制一万双布鞋，给光脚的穷人穿；妹妹则想建一座宝塔，镇邪扶正，让佛法护佑一方百姓。姐妹俩各自忙碌，四更时分，姐姐的布鞋已纳好，闲着无事便想跟妹妹开玩笑，学着公鸡叫了三声。妹妹听到鸡鸣声，以为天要亮了，顿时慌了神，急忙撩起衣襟，把身边的石头瓦片一股脑儿往塔顶一倒，草草收了工。也正因如此，湘乐宋塔的塔顶看着比别的宋塔粗糙些，却也因这传说，多了几分童话般的温柔，让凛冽的冬日多了丝暖意。
我绕着塔身慢慢走，目光在砖石间游移，忽然发现有些砖块上刻着模糊的字迹，有的是单个的“福”字，有的是几句零碎的诗文，还有的像是人名。这些字迹大多已被风雪磨得浅淡，需得凑得很近，借着阳光才能勉强辨认。想必是不同时代的人来此，或感怀，或祈福，便随手在塔身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这些字迹就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拼图，虽不完整，却让这座冰冷的砖塔，有了温度，有了故事。
站在塔下仰望，云层厚重得似浸了墨，云层厚重得像压着雪，唯有几缕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落在塔身上，给砖石镀上一层微弱的光。偶有几片干枯的槐树叶被风吹过，打着旋儿落在塔脚，转眼又被风卷走。恍惚间，我竟觉得这风、这云，都是从大宋来的，或许千年前的某个冬日清晨，一位身着长衫的书生也曾站在这里，裹紧棉袍望着天空，吟出“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的诗句；或许某个黄昏，一位远行的商人牵着骆驼路过，驼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他站在塔下喝了口热酒，看云卷云舒，思念远方的妻儿……千年过去，塔还在，风还在，只是赏景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唯有那份对安宁、对美好的向往，从未改变。
宋代是个浪漫的朝代，连寒冬里都藏着诗词的韵律。仔细看着塔身，仿佛透过砖石，能触摸到那个年代的气息。望着塔我忽然想起，宋代的建筑最讲究“天人合一”，这座塔大抵也是如此。或许当年的工匠们，不仅是在建造一座塔，更是在把宋代的文化、宋代的审美，一砖一瓦地浇筑在这座建筑里，让它成为跨越时空的文化载体，即便在寒冬里，也能传递出千年的温度。
夕阳西下时，我仍站在塔下不愿离去。橘红色的余晖穿过厚重的云层，洒在塔身上，给冰冷的砖石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连那些斑驳的痕迹都变得柔和起来。塔影被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冻硬的黄土地上，像一条通往历史深处的路。远处的湘乐街渐渐亮起了灯光，昏黄的路灯与天边的晚霞交相辉映，古镇的烟火气慢慢升腾，有妇人在门口唤孩子回家吃热饭，有老人坐在屋檐下围着炭火聊天，还有孩童在街上追逐嬉戏。这人间的烟火气，与塔的静谧形成奇妙的呼应：塔守护着古镇的岁月，古镇滋养着塔的生机，千年来，它们就这样在寒来暑往中相互陪伴，彼此成就。
夜幕彻底降临后，塔的轮廓渐渐隐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剪影，像一幅淡墨山水画。偶尔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犬吠，更显古镇的宁静。
回程的路上，我总在想，或许我们寻访古迹，不只是为了看一座塔、一块碑，更是为了与过去对话：与宋代的工匠对话，听他们讲建造的智慧；与过往的游人对话，听他们讲岁月的沧桑；与千年的时光对话，听它讲文明的传承。湘乐宋塔便是这样，它把宋代的风、宋代的云、宋代的文化，都封存在砖石里，等着每一个懂它的人，来轻轻叩响时光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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